弗绣

“他们俩谁先动的心?”
“我先动的心”

【昊山】【余秋】大雪将至(下)


秋水做了一个梦。梦见他自己被困在一个小岛,岛上只有一棵粗壮的树。

四周是一片深蓝近黑的海水,随风泛起圈圈的波纹,却又在望可及而触不可及的远方归于极生又极死的平静。

到了月圆的时候,潮水涨上来,一点点没过沙滩,没过土地,没过秋水的脚尖,没过大腿,向着更高处涌来。他慌了神,虬着大树的树干,不停上下来回蹬着腿,死命往上爬。

他不知道这水要涨多久,也不知道这树有多高。因此他更不知道到底是树先到了尽头让他溺死在一片苦咸之中,还是水先停下来,给他死里逃生的余息。只知道越向上爬,这树的枝干颤抖得越剧烈,像是勉力支撑着一个累赘。他喘着大气,不敢回头也不敢向上看。月光轻拂着他的发梢眼角,他却没空欣赏。为了命,生命的本能让他不能停下来。

忽然有一刻他想,不如就这么算了吧,放过自己,也放过这棵树。这种想法一旦升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,四肢百骸都在告诉他放弃,这棵树没有尽头,向上攀爬也阻止不了水涨。这样的生活太痛苦,不如没了命,至少还能安稳地随波逐流。

想到这儿,他没撑住,臂膀一软撒了手。透明的波纹在眼飘飘悠悠,气泡顺着海水向上飘。里面似乎包容了月光,愈发朦胧,愈发遥不可及。

他醒了。

见方的月光搅动飘纱的窗帘拍打着床沿,绿植的枝桠影影绰绰。秋水蜷在空荡的双人床上,下意识抹了抹脸,这回他没有眼泪。可能随着海水流光了,他想。

他试探着打开了床头灯,从床头柜上捞来手机,点开微信。他给余淮的备注是“爱人”,为了显示出他和余淮之间的亲昵。与之对比明显的,却是略显空旷的对话框。他颤抖着手输入“我想你了”四个字,盯着这四个字愣了神。

没一会儿,他又抖着手把这四个字全给删了。退出了对话,刚巧碰上朋友圈的红点亮起。点开是余淮。他配上一张实验室地板的照片,文字部分是一个哭脸和“又失败了”四个字。

秋水拼命从回忆里点阅,试图找出余淮失败的实验名称。半天什么也没想起,这个项目余淮可能跟他讲过,但他听不懂。

他笑了笑,点开那个“爱人”的对话,最终发出去“你早点睡”。随后抱着手机,瞪着窗外发呆。直到凌晨,天光乍破,秋水模模糊糊地睡去,余淮没有回复。

中午悠悠醒转,才发现余淮在几分钟前的回复:“嗯,你也是。”

对方做不到,他们心照不宣。但还是如此来往,就如同热恋期的海誓山盟。

再回到那条朋友圈,秋水看不到下面有任何其他人的回复,却看见余淮发了一句:“统一回复:图是为了凑数。”




关于他们的分手,回忆起来,近似于秋水的无理取闹。但秋水自己明白,这无理里面藏着有理,蕴含着无数个不眠的夜造就的必然。这不怪他,更不能怪余淮。

那时候秋水出了他的第四本书,写的人性尽头的残忍,立意很高,却写得干涩又勉强。他自己觉着这算是一种尝试,可读者不买账。

他记得那天他从电脑屏幕前落荒而逃,不知道怎么的来了一腔孤勇,坐上了去往北京的车。

大中午烈日高悬,沿途的路标耀得人眼花。虽然不是高峰期,但还是不超出意料地堵在了进京的路上。

秋水看着这座城,过往的车流和行人不假一丝停歇,没有喘息的空暇,蓦地想起老舍的那句话:“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,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。”他当初讲的是思乡,可秋水想到的,却是他纷纷扰扰的成年后的青春。

他的任性,他的决然,他睡过的那张不到一米宽的小床,他拥抱过的那张宽厚的背,他在灯光的阴影下吻过的那张唇。还有那个铺满雪的下午,一句话支撑着他在这里赖着不走。他不能爱其他地方,因为他心中的人,在北京。

他先去了仁和,辛夷揽着他抱怨了半天医学生日子难过,临了没忘了找秋水拿了新的联系方式,口头承诺请他吃饭。转个眼就又往实验室赶,剩着秋水一个人。

清华距离仁和并不远,以前余淮骑着车,不过五六分钟就到了。现在秋水用脚步丈量,也就十五分钟。但在清华园里迷了路。他驾轻就熟地找去了本科宿舍,却想起余淮在一年前已经成功保研。再找研究生宿舍,却发现房子都长得一样,实在分不清。

最后还是多亏恰巧遇上了余淮的室友。室友见过余淮手机里秋水的照片,只当他们是朋友,热情地带他去,临走又告诉秋水,余淮估计得到晚上才回宿舍。

秋水点点头。研究生宿舍条件比本科生好得多,两人一间,窗明几净。对面书桌摆布是余淮一贯的风格,干净整洁,书籍分门别类,摆得明白。大多是些秋水看不懂的理论书籍,唯只有一本例外。

《春风桃李》。

它是秋水出版的第一本书,也是至今挂在秋水名头后面响当当的代表作。是他所有荣誉的来源,也是他痛苦的开始。

他将书拿在手,轻轻抚过封皮,鎏金滚烫的四个大字,后面跟着他秋水的鼎鼎大名,没忍住一声苦笑。

恰好这时候身后余淮进门,门锁一响,秋水转过身去。


直到坐上回W城的火车时,秋水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。他捏着那本书狠狠地告诉余淮,不许再看这本书。任余淮怎么解释,也就重复着这么一句话。眼睁睁看着余淮布着青胡茬的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,由错愕变为不可置信。

余淮告诉他,这本书,他觉得他写得很好。他看这本书,是为了多了解他一点。秋水望进他眼底,血丝密布,眼神很认真,却有些沧桑。脸也瘦了,身型也萧条了。就像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,长得像极了他的爱人。

突然满心的气全泻了,眼睛酸了酸,最终还是没忍住落荒而逃的冲动。只是经过余淮身边的时候,秋水抬头深深望了他一眼,嘱咐一句,要好好吃饭。余淮扯出一个微笑,回应他,好。

秋水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,这恋爱谈得,连一句关心都成了海誓山盟。说好的相濡以沫,他们谁都没能帮彼此分担。

他曾经无数次猜过他从余淮身边离开的场景,他在脑海里无数次描摹出痛苦,无数次描摹出无休止的争吵和声嘶力竭的嚎叫。却没有想过是这样平静而自然。

直到触及W城有些湿润的空气,他才明白,他真的离开了他曾经死皮赖脸也要留在的地方。

他改变了所有能与余淮联系的通讯,不去想余淮跟他打了多少通电话。他甚至不敢确定余淮是否发现了他的离开。


他当初那样决绝,如今狼狈而归,没敢去找爸妈帮助。用剩余的积蓄租了一间房。房子采光不好,屋里常年照不到光,从内而外透露出一股寒气。再加上窗帘挡光能力极强,一拉上,再明媚的白昼,也如同黑夜一般阴暗。

秋水爱极了这种阴暗。当抛弃了视觉的感官,其他的感觉变得格外灵敏,就连心思也变得潮湿而敏感。他埋着头日夜不分地写,没有时间,没有年份,自己造了一个日月。

他很想知道,如果如一个修行者一般倾其所有地追求,到底能不能两全其美,到底能不能造就一个理想和现实兼顾的成功作家。

盲目而麻木,像个赌徒。有着在最后一把逆风翻盘的侥幸。多年后提到这段日子,他这样描述。

所谓文痴,如此。他能将身边的每一瞬都变成文字,无时不刻不想着写作。他不顾惜一切,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寿命去换一篇惊世之作。然而,生活没那么慷慨,他做不到。

他感觉到这种写作出来的作品总不如他的意,相反,越是迫切地想写出一份作品,他越是绞尽脑汁一无所得。如同搭建一个城堡,从地基开始就已经摇摇欲坠。越往上走,越是将就。

他闭上眼,沉入无边际的黑暗之中。




无论黑夜多么漫长,白昼总会出现的。

秋水睁开眼睛的时候,父母焦急的脸第一个出现。后来才知道,因为没日没夜的写作,他晕倒在房里。如果不是潜入他屋里的那个良心未泯的小偷,他的魂可能已经在天上徘徊了。

他呆坐在病床上,看父母忙前忙后。恍然回到了高中时代,无论有什么问题,父母包办,无论前路有什么危险,也有他们去投石问路。

忽然他什么都不愿去想,好像是疯狂而热烈的一场噩梦醒来了。他跳出过去,冷静地再次翻阅网友给他的评论。谩骂的、失望的,主观的、客观的,他都看。他才明白,所谓评论伤人,并不是伤在毫无依据的攻击,而是在句句有理的无奈。

那些客观的分析,其实他在心里给自己做了无数遍。他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自己,只是将头埋在沙坑里,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行。

那些字句无异于一根针,将掩盖着的皮肤挑破,流出来的真相的脓水,让曾经的秋水恶心。而如今他竟风平浪静,好像不存在这一遭的辛苦,好像默认了什么徒然。

背着父母,他走上了医院的天台。本来该是有锁的,也不知道为何这个时候,它大剌剌地敞开在秋水面前。

远方天幕雾蒙蒙的,树干又秃又枯,指向了无生机的天。冷风吹来荡去,如同刀剑,来来往往,狠狠地刺入骨里。孤零零一条马路,灰白色,没有人气。

过往七八年在脑袋里走马灯似地过。从高一的那一个雪球,到高三每一个熬夜奋战的日夜。从带着羊肉串味道的吻,到宿舍楼里提心吊胆的一次缠绵。从明媚的房间,到充满寒气的床。他在所有物件上画上了叉,在心底封死,却又不断地冒出来。

就这样吧。他望下楼,忽然有一种诀别的冲动。他感觉自己再没有力气去走了,竹篮打水一场空,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。

若这是一个梦,他该带着所有的孤勇与侥幸,清醒了。


就在他朝着边沿挪动的时候,兜里的电话响了。上面没有备注,但号码他熟悉得不得了。

他无法追究余淮是怎么知道他的电话的,也无从得知余淮为了找他费了多大力气。

“喂?”

开口他才意识到,他已经有太久没有说话了。

“你在哪个病房?”

秋水笑了笑,低头去看楼下,一个穿着深棕夹克的身影,在孤零零的冬风里。恰好这个人也抬起头来,秋水看不清他的眉目,却隔着模糊,与他四目相对。

“我们分手吧。”秋水不等余淮的回答,狠狠地挂掉电话,转身往回走。没两步,余淮的电话又打进来。

“你抬头。”

秋水愣了愣,举着手机,向雾蒙蒙的天幕望去。一把盐粒从天空中飘飘悠悠的落下来,无主地随风乱转。这场初雪太过卑微,像是命悬一线的希望,随着时势,沉沉浮浮。

“好看吗?”余淮的声音里混着电流,杂得有些失真。秋水似乎能听出他有笑意,有些绝望的笑意。

秋水摇摇头,拍拍自己身上的雪粒子:“不好看。”

余淮一声苦笑传来,涩着嗓子:“那好,再见。”

“再见。”


雪粒子落在眼眶里,冰凉的触感直戳戳落到心里。没一会儿就化了,湿润了,变为了奔涌而出的雨露。秋水一抹脸,在顶楼抱膝蹲下,瑟瑟发抖。

今年冬天真他妈冷,他想。

却不知,天寒地冻,正是,大雪将至。

end.

评论 ( 2 )
热度 ( 14 )

© 弗绣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