弗绣

“他们俩谁先动的心?”
“我先动的心”

【昊山】【余秋】白茫茫

大雪将至,番外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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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水在无暇的雪地里丢下自己的烟。踩灭火星时他舒了口气,一丝清白的雾腾上天空。

 

投身文创之后,他觉得自己完全脱离了文学。可大众不这么觉得。于是,顶着“秋水”的名字,他又推出了三本书,本本都经历了被营销号称作“封笔之作”再自行辟谣;又写了两本回忆录,句句话半真半假,没带多少情感。纵然还有骂声,可这些从未影响他重回云端。

 

只是再也没有看着那些作品熬红的眼眶了,也没有因为众人眼光直不起的脊背了。这些年他赚了不少钱,没有了文学理想的束缚,他常常觉得自己从身到心都是轻飘飘的,随意飞随意跑,没牵挂,但自由得多。

 

他拍拍自己冻得有些失去知觉的脸,挺直腰板走进饭店。风衣在身后飘飘荡荡,他觉得自己是个受人敬仰的大英雄,正骑马凯旋,接受者全镇居民的仰望。

 

 

进饭店的时候他放慢了脚步,满衣的寒气毕毕剥剥地落。推开包房的门的时候,人已经在里面的等着了。合同还没签,有保也有险,也有人要作媒,行走商场这是标准配置。秋水公式化地不予一眼,将大衣外套丢给旁边候着的侍应生,道一句:“来晚了。”

 

坐在侧边的小老板挺着啤酒肚站起身,身侧微微露出一线光,笑得谄媚:“秋总,您上座。给您介绍一下,这位是广告公司的负责人,叫他小邱就好。”这个被称为“小邱”的中年男人起身跟秋水握手,小老板接着往下介绍,秋水的目光随着小老板的手往下一顿。

 

“这位是……”

 

“一样,叫我小余就行。”秋水猛然抬头,对上一双好似熟悉的眼睛。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眼睛里这样带着凉意的眼神,好像听见了春风拂过残冰一点点开裂的声音。

 

W城没有暖气,屋里空调开得呼呼响。他乡遇故知,秋水却突然想起这句话。

 

余淮在与他握手的时候多抬头看了一眼,好像是被他手冰得有些刺骨的温度吓着了,一瞬间捏紧了手,又不着痕迹放开。

 

“小余是他们公司的新生力量,这次的创意都是他给的。一把人才。——他也是W城的人,这次来见秋总,他也回回家。”小老板看似毫无痕迹地转移话题:“对了小余,你在哪读的书来着?”

 

秋水知道这茬是给他的,理所应当帮余淮接了话:“一中,说来我俩还是高中同学。”

 

小老板恍然大悟哈哈大笑:“这可真是赶巧,余淮你怎么不早说,咱们这项目才好早日——亲上加亲。”

 

余淮抽了抽嘴角,忙不迭举杯赔笑:“我的错,我的错。先走一个。”一扬脖子,整杯白的往嘴里倒,连呛了几个咳嗽,脸都涨得通红。

 

秋水翻阅了记忆,他不记得余淮喝过白酒。他印象里只有那个喝着啤酒眉目飞扬的少年。这个强忍着不适的青年是谁?他熟悉又陌生。

 

“秋总,您见谅。小余才博士毕业没多久,才从那个象牙塔里走出来,这个还没喝熟。”“小邱”赔笑,也跟上一杯。

 

秋水不说别的,只抬眼看屋顶上的灯。旁边两人面面相觑,小老板只好接话:“你看,我说教育无用吧,拿到这么高的文凭有什么用,文化人还得是我们秋总这样的。——看体制不顺眼,说走就走,写了那个什么……”

 

“《春风桃李》。”“小邱”负责捧哏。

 

“对对对,那才叫一鸣惊人,青年才俊啊!”小老板竖起大拇指,“我当时就看了那本书,怎么说,真的好啊。那文笔,那情节,我当时就觉得,秋水这个作者我将来一定要结交。果然现在原来越好——都成了咱们秋总了。”

 

秋水摆出被奉承以后应该有的自豪嘿嘿一笑:“过奖了过奖了,年轻的时候满心热血,写着玩玩。现在看来都是雕虫小技。”一转眼却对上余淮的目光。裂冰噼里啪啦碎个精光,两岸之间暗流涌动,表面上浮萍稳定没有涟漪。

 

他们就像两个戏台子上的演员,你来我往间说错了台词,将剧情篡改成敷衍的故事,观众一头雾水照本宣科,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,本来的本子有多精彩。于是他们相视一笑,将这场尴尬的戏演下去。

 

戏终场掌声雷鸣,他们联袂谢幕,也不知道到底是观众根本没有仔细观赏,还是他们自由发挥得太过默契。

 

 

在一本回忆录中秋水曾经写过这么一句话:“后来人们提起伯罗奔尼撒,说战败这件事它不痛不痒。”这是他与过去告别的一个宣告,但显然余淮还没有完全可以走到云淡风轻。

 

秋水走进厕所的时候正好看见在洗手台前的余淮。他将满捧的水铺到脸上,水珠顺着他的头发滴下来,划过他流畅的下颌线,没入衣领里。他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,脸上颧骨突出,黑眼圈青得吓人。

 

秋水在进隔间的时候顿了顿脚步,拉着半开的门,略略回头。背影的余淮消瘦了不少,似乎能不能称为一个可靠的臂膀了。他终于开口:“我们多久没见了?”

 

余淮眨眨眼,几乎没有思考就回答:“三年零三个月。”

 

秋水坚毅的眼神稀里哗啦丢兵卸甲,仰头看了看晃眼的白炽灯光,从鼻尖哼出一声苦笑,摇摇头:“没想到,你也学会抽烟了。”“啪”地一声厕所的隔间关上。在烟味里秋水呆坐着。他听见外面水声不停地哗哗响,夹杂着男人擤鼻的声音,如同原来家门口小猫冬天的呜咽。

 

在青春里构建的城堡已经坍塌,砖瓦石头跟水流一样哗啦啦往下掉。就如同下了一场夏天的大雨。——它来的时候万物崩塌,似乎摧毁天地。但是他走的时候却无声无息,只留下一片水光,太阳反射过去白茫茫的,就像一片荒芜的海洋。

 

其实秋水的城堡早就坍塌了,只是最后还有一点在水上的宝石。现在这宝石也石沉大海,在眼泪里无声无息。

 

直到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远,秋水才踏开门走出去。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一点点捡拾起年少有为的商人应该有的意气风发,迈着大步走出去。

 

这不过就是一个应酬,他想,跟别的应酬也没什么不同。

 

 

他恢复了原状,就像是那个发现自己可以随意创作的演员,挥洒自如了起来。他轻而易举地鄙薄年少轻狂,嘲笑又抬高梦想,每一刀插得无关痛痒,最后就跟所有的居高者一样,高呼现实万岁。

 

对待以前的应酬他总是这样,显得自己格外哺其糟而歠其醨,当称为一代俊杰。往常和他一起的人也都是这样,老于世故,习于庸常而世俗的生活。这一次他却感觉,身边有个年轻人,他的世界也正在坍塌,雨声浩荡。

 

秋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,终于有一段路,是他先走过,余淮再走了。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余淮会来到这条路上。他以为余淮是走另一条捷径登高的人,笃定、合适且快速。

 

彼岸一盏灯灭了,而城市的灯火才次第亮起。

 

推杯换盏间商人和商人达成合意,文人与文人假意逢迎,熟人和熟人却默然不语。

 

秋水一口一个卖老同学面子,却一个旧都不能跟余淮叙。

 

他也实在不知道能讲什么了,其实可以说的有很多,比如雪地里的那个吻,比如雍和宫的那几声大笑,比如通州房子里亲昵的永不分开的言论,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能叙什么了。

 

因为所谓叙旧,只是在对过往不断地挖掘里面找到新的合意。他知道余淮和他一样将回忆铺在面上,几乎不用挖掘就一览无余。回忆太重,他们谁都不忍心藏之名山。他们也不会有新的合意产生,因为他们曾经有最深的合意,再没有什么比得过过去了。

 

更多的,他们不能提示观众前情。不然这个忘词改戏的闹剧,将被血淋淋地揭开,给他们两个沉重一击。

 

 

从饭店出来,W城寒风刺骨,吹得地上雪粒都沙沙作响。他看见余淮步子踉跄,面色铁青,却强忍着把自己送上汽车后座。

 

“秋总晚安,做个好梦。”余淮撑出假笑。

 

“晚安。”愿梦里没有你,秋水心说。

 

秋水坐在后座上,一路无言。他喝的酒并不多,但是莫名地燃起了过去曾经有过的热望,如同泉涌的文思,风行的梦想。他摇摇头,看向外面萧瑟的雪景和冷漠的都市灯景,逼自己的血冷下来。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,他忠告自己。

 

醉后不知天在水,满船清梦压星河。秋水还是想起来在青春年代喜欢过的一句话。

繁华都市的天空并没有星星,但不妨碍他看着飞驰而过的灯火,升起一点仰望星空的错觉。

汽车驶进清净的别墅住宅区,碾过积雪的地面,吱呀声声。前后左右一片空荡荡。雪终于在这年冬天下了个畅快。白茫茫的,真干净啊,秋水如是想。


-end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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